2010年5月16日 星期日

午後陽光

----- by Mookoo Liang in August, 2009


吞下一顆鈣片,喝了一口水,我興匆匆對另一半說:爬山囉!我幫你拿襪子來……沒想到老婆立即回嘴:太陽這麼大,誰這個時候出門爬山?要去自己去,這回我可不陪!

果然,午後三點鐘,烈日當空。「秋老虎」的威力令人望而生畏!

我,頭戴寬邊帽,手持輕杖,獨自走在家附近「霧峰」山中的產業道路上。眼前一片亮麗,藍天、白雲、配上青翠蓊鬱的草木;沿著山徑蜿蜒而上,響徹耳際的是夏末秋初的蟬鳴:唧唧唧......唧唧唧……唧—唧—唧—唧———。

無霧的霧峰,亦是一種美!而我的另一半寧願逗留家中,小憩片刻。

我完全能理解,這半個多月來,她回娘家附近的醫院陪伴及照顧生病的父親,日夜勞累,已到了「身心俱疲」的程度。她需要休息。她的媽媽[就是我慈愛的岳母]也再三勸她,要她回到霧峰來休息一陣子。

我因為工作的緣故,週間沒能前往醫院探視,只得利用週末假日,驅車前往。而週日上午,教堂英語禮拜的事工,巧逢其他「司禱員」出缺、牧師又出國開會,一向擔任「司禱」工作的我,責無旁貸,總要親自到場。於是,週六專程探病之後,必須返家過夜,等週日上午做完禮拜,方得再次趕往醫院。

在帶領會眾進行祈禱的同時,我內心感觸特深:懇求全能上主,亦即我慈悲天父,賜平安與眾人,務必……務必治好我岳父的病!——我們依照《公禱書》逐項禱告,不知怎地,為岳父的病求神醫治,我卻不想公然說出,彷彿「默禱」更能讓自己全神貫注。

心裡明白,凡血肉之軀的,不免會有病痛之苦。但當親人、好友(或自己)身體患病之時,苦的可不單是一個人啊!小病微恙,尚可輕鬆應付;若是重病急症,往往令人方寸大亂、手足無措呢。

回想起半個多月前那個週六上午,我們位於霧峰鄉的房子,電路檢修及牆面重新粉刷的工程剛一結束,九點五十分許,工人方才離去,就接到內弟來電,說岳父出狀況了。我和她立即驅車趕回。一路狂飆,離她娘家還蠻遠,半途又接到電話說:「直接到醫院來吧!……」岳父失去意識,必須緊急開刀。

多麼令人緊張著急啊!老婆的體質個性,原本就屬於容易驚慌的敏感型,此時此刻,身為丈夫的我,更需要一份沉著冷靜。

我還算鎮定。向來我主張維持平衡:一種情感與理性之間的平衡、一種思維與行動之間的平衡、一種「盡我心、盡我力」與「仰望神、俯求神」之間的平衡。沒錯!天助自助者。牧師也常說:Just do your best, and God will do the rest! (有點像「盡人事、聽天命」的說法!)

倘不如此,情況又將如何?更好嗎?或更糟?

走在山中的產業道路上,我獨自一人,踩著穩健而規律的步履。我調整呼吸。百般不願胡思亂想。

舉目所見,是青山、綠樹、白雲、藍天,一片耀眼的浪漫景象。而午後炙熱的陽光,是唯一我不敢正眼注視的,它把僅有的幾陣涼風都給蒸散了。我沒走幾步路,就已經汗流浹背,全身濕透。

耳際,又響起熟悉的《夏秋更替交響曲》:唧唧唧......唧唧唧……唧—唧—唧—唧———。

好不熱鬧的應景曲目啊,充滿生命力,此起彼落、交相應和。那音色同中有異,那旋律高低有致,分明是一種渾然天成的共鳴。至於那節奏,快慢自如,力道十足,就像是十幾二十出頭的年輕人,所當展現的「旭日東昇、前程一片光明」的美好寫照。

腦海裡驀地浮現兒子陽光般燦爛的笑容。也想起幽默的他,以年輕一輩的說話方式逗笑「準媳婦」的種種,不禁令人莞爾。最近我常跟老婆說:真好!我們的兒子找到了「另一半」,小倆口恩愛模樣,看來他倆一定會很幸福的。

正因為他倆的婚事,我們才請人裝潢他們即將遷入的公寓「新居」,也順便整修我們霧峰的老房子。

霧峰山上,午後的蟬鳴樂章,依舊無始無終,綿延不絕交響著。配上四周圍的青山綠樹、頭頂上的藍天白雲,我彷彿置身於一巨幅「有聲圖畫」中。……能有此機會,學習將身、心、靈三者,漸漸融入這既真實、又美善的大自然之中,何其有幸!

我寧願依賴大自然的化育功能,促進本身的健康;也祈求這大自然(及其中一切萬物)的原創者,天父上帝,眷顧世上所有人,包括我的家人,無論男、女、老、少!

醫師說,沒有足夠的「陽光維生素」,即使吃下再多的鈣質也吸收不了。醫師還特別叮囑我:骨質疏鬆負二點五以上,好比七十多歲老人家的骨齡,你,應該多注重飲食和運動,並且到醫院定期追蹤、做必要的治療。

我今年五十幾,得了一身超齡老骨頭,算不算「小病微恙」?

其實另一半是蠻擔心的。她說剛認識我的時候,我身子就不太好。才二十出頭的人,前一年動了胃部切除手術,隔年又開HIVD大刀,身體兩度走過「死蔭的幽谷」,怎能跟那些「健美先生」比?直到現在,她似乎還擺脫不了三十年前那段灰暗日子所殘留的幾絲陰影。

她的身體,也好不到哪兒呀!依我看,是我該擔心她這位「弱女子」才是!

我常邀約她一起爬山——除了年初參加聖地之旅,隨隊攀爬「西乃山」之外,我們鮮少 mountain-climbing 爬大山,頂多只是 hiking in the mountains 山中健行罷了——邊走邊聊,她竟然幾次有感而發地說,希望比我早些離開這世界。「很難想像要是你先走,我日子要怎麼過?」天啊!這問題太難以回答,誰知道天父如何安排?

「這是上帝的事,完全交給祂處理吧!」我說道。心中卻暗自祈禱:誰先走都不好,能否教我們「比翼齊飛」「一起老」?

岳父住院開刀以來這段期間,大家的心情都七上八下。隨著不同的檢驗報告,醫師每日的說明,身為家屬的,時而振奮,時而失望,時而緊張又難過。幸好岳父的子女、孫子女們,都很孝順,且能通力合作,日夜輪班到醫院陪伴及照顧,可謂鉅細靡遺、無微不至。

而我慈愛的岳母,是家人中最受煎熬的一位吧,就算不明講,她那心急如焚的無助與茫然,全寫在臉上。

那天我再到醫院的時候,也是午後。岳父已經從待了五、六天的加護病房,轉到八樓西側的普通病房,又過三天了。雖然身上還插著注射管線,總算可以坐起來一下子,讓我輕拍他的背——他們說如此輕拍背部,有助於病人把痰水咳出。岳父仍然虛弱,卻意識清楚。顯然,他記掛著家中每一位大小,尤其岳母。

他對我說[有氣無力地]:好啦,不用再拍了,你的手會痠的。

哪會呢?我說:拍這麼幾下,不會痠的。倒是,爸,您要有耐性喔!要聽醫師的話,安心養病,才會好得更快……

他又說:現在幾點鐘了?你跟琴[他的二女兒,我的另一半]是不是該回去了?路途遙遠……這裡有你媽媽在,就可以了。

我有種莫名的感動。心想,天父上帝一定要讓岳父早日康復,一定,一定要。我們的確還有許多事要做,要分享;例如,岳父的外孫[我的兒子]就要結婚了。婚禮那天,身為爺爺、奶奶、外公、外婆等,所有至親長輩都要親臨給予祝福,不是麼?

我跟守在床邊的岳母說,這一間病房的方位不錯,打開部分窗簾望外看,就可清楚地看到遠處「大安港」附近的海面。在午後陽光照映下,海面上有幾艘大船經過,甚至可以數得出來。我建議,夕陽西斜之際,不妨適度打開窗簾,讓和煦的陽光照進房內,給岳父來個有益健康的「天然日光浴」。

或許,這正是極需要「正向思考」的時候。哪怕有人曾經嘆息: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。此刻我們一家人,卻必須改口說:縱使近黃昏,夕陽無限好。

我差點忘了自己身在何處。在霧峰山中產業道路上,我默然前行,踩著緩慢而規律的腳步。我邊走邊思索:健康何等重要,應採取什麼「行動」以維護身、心、靈健康?健康之外,學識和品德也同等重要,又該如何「精進」才能領悟最真的智慧與至善的愛?今人所求「真、善、美」的境界,與古人所謂「智者不惑、仁者不憂、勇者不懼」的理念,有何異同?......

啊!有太多我應做、想做,卻未做的事;也有太多我想問,卻難有解答的問題。最終,我只好轉向那「三位一體」神!懇求祂「恩典憐憫」助我一臂之力,教我面對人生各樣課題,皆能以「信、望、愛」為憑,慢慢理解、逐步實現。

我看看手錶,發現這一日,在炙熱的陽光下,我已然走了很遠、想了很多。不過,我仍要為岳父、岳母虔心祈禱,如同為親生爹娘那般。我要為「另一半」禱告、感恩,因她是我的better half(更好、更重要的)。我也要為兒子,以及他的妻小,求神降恩賜福,讓他們的人生多采多姿、歡喜快樂。

假如人生一世如一日,年輕晚輩就像旭日東昇,可望前程似錦;年邁長者如同落日餘暉、理應霞彩滿天。而我,此刻的我,順著山路蜿蜒而下,儼然還穿戴著一身火樣熱情、燦爛奪目的午後陽光。

我不時環顧四周,發現沿路綺麗的山光樹影依舊在。而當我駐足片刻,立即有更強烈的感受,彷彿那熟悉無比、綿延不絕的《夏秋更替交響曲》已將我完全淹沒:唧唧唧......唧唧唧……唧—唧—唧—唧———。   <全文完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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