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-- by Liang Jin-Lian (梁金連) and published in Orchid (蘭園) in June, 1985. Orchid was a magazine published by the English Department of NTNU, in Taiwan.
車子到了終點站----大甲,隨著一群人下車。習慣地走向淺藍色的電話機,一隻手取下話筒,夾在肩膀與脖子間,然後投幣,按號碼;另一隻手調整一下書袋,好將夾克的領子拉攏些,保護著喉嚨。
「喂?」
「喂?」
「回來了?怎麼那麼晚?」
「咯!咯!」我忍不住輕咳了兩聲:「是啊!今天晚了點,妳有沒有先睡一下?.........好!還是老地方見。」
離開車站,緩步走向街角。每次上課回來,都是如此:她從娘家騎車出來,我們在元吉婦產科前的「三角街」站牌會合,然後由我載她,駛出市區,回到郊外那所偏僻的國民小學。
她也實在可憐,挺著那麼大一個肚子----大概八個月了吧!每星期有五個晚上,陪我從宿舍到鎮上的車站,送我上車後才回娘家;等接到電話,再從家裡出來,跟我一齊打道回「舍」。這樣子來回奔波,我不好意思說累,而看她大腹便便的樣子,實在心有不忍。
有啥辦法呢?誰叫我一心要唸大學夜間部?
學校裡白天有三百多個學童,熱鬧得很;但是傍晚後,幾乎找不到一個人影----除了工友老劉。因為全校只有我一個外地人,放學後大家都走了,只有她跟著我「住校」。一間有教室三分之一大的房間,從前是「分校時期」的臨時辦公室,現在用隔板分成兩小間,分別是起居室及臥房,成了我們的「家」。
我不在的時候,她怎敢留在「家」裡過夜?別提過夜,就是一個人留在這裡,我出去買點東西,她都會害怕的。有一次,她就被一條所謂「好大好大的毒蛇」嚇得直哭。
我想像得到,現在,她正把那輛騎了三年的「三陽八十」推出大門,踩幾下,發動引擎。媽媽站在門口再三叮嚀:小心喔!她出來了,以焦盼的心情騎車出來,雖然車子是慢慢兒的。
孩子還在肚子裡,她就寶貝得不得了。稍微碰一下都不許,跌倒了還得了?說的也是,凡事小心總是好的。街上有許多「現代青年」,騎機車好像駕飛機,簡直拿生命開玩笑。我走在街上,看了都會生氣。
奇怪!今晚的風似乎又大了些。這種強而冷的風吹來,喉嚨馬上有了反應。我已經咳了將近兩個月了。老天!咳嗽真是難治的病。
我必須鍛鍊身體----醫師這麼說,我自己也深有同感。「留得青山在,那怕沒柴燒?」這句話是我此刻的最佳寫照,是鼓勵,也是警惕。我無意回想過去。但是現在,走在這條多風的夜路上,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。
「過去的,是夢;未來的,是憧憬。而這一季.........」記得師專畢業那年,我在校刊上寫了一篇文章,便是這麼開頭的。內容忘得差不多了,頭一段卻記得很清楚:「----一九七五年濃濃的夏天,我心亂如麻,千百聲惶恐與無奈噎在喉間。」
說也奇怪,那時候我一切都好,為什麼會發出如此沉重的歎息?大概是「強說愁」吧!讓先生讀了,一定批個「無病呻吟」什麼的。
而萬萬沒想到,畢業後,竟與「醫院」結了不解緣。啊!這一連串的打擊,我勝利了,雖然贏得很「艱苦」。新的打擊又來了,但它到底是「小巫見大巫」,只是「小場面」,不必害怕!
如果我怕,她勢必要嚇壞的。
她聽到我「咯!咯!咯!」地咳個沒完,心就慌了。她常說她嫁給我實在一點也不後悔,但是我的身體狀況,卻令她愈想愈擔心。毫無「安全感」可言。
其實她也好不到哪去。許多時候,她的偏頭痛、胃痛,令我不知如何是好。床頭總是擱著薄荷、綠油精、強胃散、止痛藥之類的,痛了就抹上一點,吞下一些,三更半夜,那裡去找醫師?
我在婦產科前面等了五、六分鐘,她終於來了。
「嗨!妳不冷嗎?怎不多穿一件?」
「還好.........哦!我告訴你喔!爸爸叫我們晚上睡在家裡。」
「............」
「怎樣?你說我們回家好呢?還是回去?」
這個問題,我和她已經討論過不下幾十次。事實上,我也常常在岳父家過夜,岳父特別準備了一間房間,隨時歡迎我們。我的看法是,偶爾一次還可以,經常如此就顯得依賴性太重。特別是她住慣了娘家,要回到我們的「窩巢」,是不太習慣的。
「我們回學校吧!」我說。
我這個人有時候很蠻橫。總要她能適應清苦、簡樸的生活。唉!她也常令我感動,有好久沒買什麼衣服、鞋襪了。除了生活費,她多半只在我身上花錢,什麼註冊啦、月票啦,要不,就是買書、買錄音帶、買治咳嗽的藥!
除了一份真摯的愛情,她無法從我這裡得到所謂「物質的享受」。有時,連如膠似漆的情感都會成為彼此的負擔。
人的心理畢竟很微妙。明明是一種沉重的負擔,有時卻是精神上的寄託呢!我想,這種情形很多,例如:我一直想唸夜間部.........她當初嫁給我的決定,以及現在懷孕的辛苦.........
我載著她穿過兩道紅綠燈,繞到夜市去買些水果----最近楊桃及甘蔗都挺吸引人的----那熱鬧的人群,那閃爍的燈光,我們都可以視而不見、聽而不聞。她在後面不停地說著:她對我有無限的希望;希望學業有成,但身體更要緊;她又特別提到三毛的《夢裡花落知多少》,說三毛真可憐,荷西愛她卻離開她.........
「人生......」我又忍不住咳了幾聲:「的確很難講。......有人主張......一分耕耘一分......收穫,命運完全操在個人的手裡,不過,所謂『意外事件』的發生,......」
冷風是我的剋星!逼得我只能以「咯!咯!」聲做反擊,使話語爆炸、支離、破碎。
「唉!你怎麼搞的?」她慌忙地說:「不要講了!你不要再講話!.........看你這樣子,叫我怎麼辦?......」
「放心吧!會好的!」
本來我想說:未來,是個未知數,誰能保證什麼。但是現在不該說這些的,我得振作起來,讓她知道我是一個堅強、靠得住的丈夫----除了我愛她!
沒錯!我必須勇敢地站起來。往事如夢,美夢也好,噩夢也好,畢竟都已煙消雲散。儘可能揀些美麗的東西放入記憶的籮筐。如果記憶裡還有陰影的話,就用「勇往直前」來照亮它。只有面對現實,才能消除夢魘,創造出光明的前途啊!
現在,對我而言確實是一段值得珍惜的黃金時光。我想,雖然還有許多不如意事,但是難唸的經誰家沒有?我已經突破不少生命的難關,而且擁有賢慧溫柔的妻子----甚至快當爸爸了----在學業上又有進修的機會。我能不珍惜現在的一切,好好奮鬥一番嗎?
我載著她,駛出熱鬧的市區。在通往郊外的路上,因為路燈稀少,風又大,我和她都避免說話。我專心騎車,她摟著我,幫忙看路。躲過坑坑洞洞和一兩隻晚上不回家的狗。
「同樣是『三陽八十』,為甚麼我們這輛車燈特別暗?」她問道。
「沒關係!」我充滿信心地說:「花點兒代價,咯!........換個東西,它就亮了。」
「你又咳了!唉!」
「..........」心想:等我把車燈換亮一點,可見度就增強了。路面照得愈遠,騎車當然愈安全。
---------- 1985 年 6 月刊於《蘭園》(台灣師大英語系刊)
2010年6月10日 星期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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