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-- by 木咕 (Muku, or Mookoo, one of my pseudonyms) and published in Jiashi-Qingnian (嘉師青年) on May 24, 1974.
丟下了鋼筆、簿本,你幽靈似地跨出七O三寢室,沿著通往曬衣場的樓梯拾級而上。
「先洗個澡吧!」你對自己說:「《英文選》裡頭,成堆的生字難詞攪得我心好煩!」
「嗨!好美的一幅黃昏!」上了陽台,你一眼就瞥見金黃色的陽光,把陽台上風動的『萬國旗』照得發亮。樓以外的世界變得如此生動而美妙。你禁不住暗暗驚喜.........
「對!好久好久沒看日落了。如斯美景,應當攫住。」
於是你未走向曬衣服的地方,而直接走近陽台的邊邊。將身體胸部以下的部分,緊貼於水泥短牆。視線急速轉向四面八方,並且在天邊與眉睫間來回掃遍!
向晚的風涼涼的,卻很熱情地狂吻你的面頰和髮絲。
佇立在這三樓頂上的陽台,你的視野是多麼遼闊啊!樓下是道久經風吹、雨打、日曬的灰色圍牆;圍牆外便是通往阿里山的,獨一無二的小鐵道;鐵道對面有棟未完成的房子。遠處,廣漠的綠野,零星地點著幾戶矮茅屋..........更遠處,若隱若現的青山----它矮得幾乎低於地平線.........
都變了樣啦!你敏感地察覺到它們都不同於往日。「不過,若要我說出差別在哪兒,我很可能會說不出口。」你想。你猛一抬頭,發現天空有成千上萬的雲片在游動。夕陽已幫它們穿上繽紛亮麗的衣服!
「它不再是記憶裡的天空,它不再泛白了。」
你剛把頭低下,又重睹通往阿里山的小鐵道。不知哪個小伙子說的:「在嘉義唸五年書,阿里山竟不曾一遊,可惜啊可惜!」當時你也頗有同感,可是現在想來,卻覺得有些可笑!好久以來連步出這幢樓子都懶得。談什麼登阿里山?豈不笑話!
小鐵道往兩頭延伸著,你無法看見它的端點。
「它該是對於人生的一種詮釋吧.........」你不經意地冒出這一句。想著想著,突然對那一陣子的自我緊鎖感到無限悔恨。至今猶不明白真的為什麼,你會淪為十足的『樓中人』,對外界的一切產生懷疑、厭惡、和誤解。
「真要命!」你回憶起那一陣子的生活:「我憑什麼將電線桿比成古董、把尤加利樹喻作疲憊呢?我為什麼恁般消極?哦哦!真荒唐透頂。可恥極了!」
恨不得將那段『記憶』一腳踹得稀爛,踢得遠遠。
你忽地記起前兩天她寄自文化城的《菜譜----年年如意》。可不是嘛!她信中寫道:「誠如《菜譜----年年如意》中所言:『......要使我們的生活甜美就得加入一茶匙好情緒,一點點樂趣,一撮荒唐,洒一些遊玩及一滿杯快樂的心境.........』」
她是個積極的女孩子。她寄給你的《菜譜----年年如意》這篇文章,據稱是抄自《標竿》雜誌的。她的積極進取足以讓你相形見絀。好在,現在你也懂事多了。懂得自我多方培養愉快的心境,與激勵進取的精神。
「我是個擁有小樓,而後,又能時時步出小樓到外面逛逛的孩子。」你在心底吶喊著。衝向那由黃轉紅的夕陽。回過頭來,『萬國旗』依舊飄呀飄的。
看了這些『萬國旗』,你想起你是取衣服來的。但另一個美而善的名字卻更有力地閃入腦際:『止善齋』。啊!你腳下踏的這幢寢室大樓便叫作止善齋。止善乃臻於最完美境界的意思。然而要真的止善,恐怕還得走出此樓的外在界定呢!你已經更清楚地看到:樓的外面有小河、有樹林、有一切大自然之美的象徵。
「當我置身於樓閣之中,可望及的外界是窄小的。單憑室中那幾扇小窗,我能看見什麼?......我不是將電線桿、尤加利樹看作是古董與疲憊的誌號,就是把太陽光誤會成『美不可倖得之物』,多可憐啊!」
說老實話,對樓外世界的嚮往之情,你是早就有的。那一陣子,你何嘗不想一腳踢開煩惱,突破自己?----你早就想把自己開朗起來,好試著接近一些偉大的靈魂哪----你曾經對自己的寡聞孤陋羞愧得無以復加。因而你曾好幾次一口氣買了一、二十本書,包括小說、論述、和傳記。多為翻譯之作哩。你企圖在書中提升自己,富裕自己。
而對那些大音樂家、大美術家,乃至當今一代大文豪的名字,你更希翼一一去認識和瞭解他們,然後牢記於心底。諸如什麼音樂家神童莫扎特、鋼琴詩人蕭邦、德國民族歌劇建設者韋伯.........什麼文藝復興三傑,以及什麼古典派、浪漫派、寫實派、印象派.........什麼達達主義、超現實主義等等。
「嗨!真絕透了!」你暗自好笑,那一陣子也許真的出乎好奇,也許一顆虛榮心作祟,你成天整夜看名畫、聽名曲、讀名著。你蠻以為這樣可使你自『窄樓』中解脫出來,成為高貴的人。然而,你並沒有。
「當然,這是天經地義的,」你對自己說:「樓中人感到樓外世界的遼闊,難免會顯出自我的渺小。這又怎能怪我之淪為十足的『樓中人』,日日戚嘆不已?」
「事實上,這話未必正確.........」
想著想著,你想起另一件可笑的事。老同學禎來信說:「咱們這幾個『活寶』之中,你最神祕了。廖老師說你最神秘,而且『道行』也最深.........」禎還強調日前在某報看見一篇你的文章,欣喜若狂;讀後很受感動;可惜他平日呆在『自己的小天地』裡,很少閱讀報章雜誌,否則不知會有多少你的歡愁讓他分享呢!
天曉得,你投過多少稿。說得好聽些:你缺乏那種爽朗、豪邁,能夠將自己坦然表露於人的氣質。說得正確些:你與人之間,畢竟還存在著一道無形的牆。唉!
「不過這也無能為力,因為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名作家。我不適合寫文章。世代務農的家庭背景使我覺得,我永遠該是神農氏的兒子。.........」
「鬼理論!呸!」你陡地反抗起來。反抗你自己。你是那麼的會把自己的一切理由化。這真是你最大的缺點。你必須儘早革除這種可笑的想法啊!不但如此,你誠應該再一次步出窄樓,多方找尋你的興趣!
嗨!是的。你已經在這一點致力了。那天晚上,你不是「自動」登記要到省嘉中觀賞『德國歌劇』嗎?
「這種不加翻譯的歌劇,」出發前,你告訴自己:「我雖無法聽懂,但我要開闊眼界;我要憑直覺從劇中人的表情去了解,去捕捉一些什麼。我要一睹樓外世界的美和真!」
於是你加入觀賞行列。你靦腆地說這次觀賞乃是『盲人觀劇』;事實上,你並不如你想像的笨拙,而《費加洛的婚禮》與《魔彈射手》(註)的確也教神農氏的兒子深受感動。啊!特別是《魔彈射手》演到馬格斯午夜前往野狼谷鑄造魔彈的那一剎那,真把你整個愣住了。----日後回到山群中的家鄉,面對峻峭的山壁和蠻荒林叢時,這些『影像』將帶給你更神祕的幻想!
哦!家在遙遠的山的那邊!你此刻極目展望,也僅僅望見山之輪廓的份兒!哦哦!那忽隱忽現的遠山幾乎矮於地平線呢。地平線已吞去了大半個太陽。「該去洗澡了吧!」你愕然驚醒似的,轉身走向曬衣服的地方。這時候,『萬國旗』不再飄動如初了。
(註):為慶祝德國歌劇電影節,民國六三年三月十四日晚,省嘉中禮堂放映這兩片歌劇錄影,免費供人觀賞。
-------- 1974.5.24 刊於 嘉師青年 第 12 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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