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--- Translated by Liang Jin-Lian (梁金連) and published on Wednesday, September 13, 1989 in Qun-Sheng Daily (群聲日報), page 11.
【續前一日貼文】
我舉起小杯,輕輕啜了一口燙熱的黑色液體,味道香極了。比我以前喝過的任何東西還香。
「坐下吧!」他用亞美尼亞話說:「坐下,坐下。我們不去任何地方,也沒什麼事做。妳的頭髮不會一夕之間長得更長吧,會嗎?」
我笑了笑,坐下。他隨即講世間的事。
他告訴我,他有位生於茅思的米薩克叔叔。
我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咖啡。然後,我坐到理髮椅上,他開始幫我理髮。他的手藝差勁,是我所沒見過的糟,不過,有關米薩克叔叔和馬戲團老虎的故事,卻十分感人。我離開理髮店時,頭髮實在難看極了,但我一點也不介意。畢竟,他不是真正的理髮師。他只不過假裝是,以便安撫他的太太。而這麼做,也使人們不至於找他麻煩。他有五個小孩,三男二女,卻通通跟他的老婆一樣。他跟他們沒話說,因為他們根本不瞭解他,不懂他的想法,所關心的只是,他能賺多少錢。
「我那可憐的米薩克叔叔,」理髮師阿郎開始述說:「很久以前生於茅思。雖然一直是個野孩子,卻從沒當過小偷。他如白晝一般,光明磊落,又像獅子一樣,勇猛強壯。他能一次打敗鎮上任何兩個男孩,必要時連同他們的父母、祖父母一併制伏。」阿郎說道。
「大家都對我可憐的叔叔說:『米薩克,你很強壯,何不靠打鬥維生?參加拳擊和摔角,你可賺許許多多的錢。』這下可好,米薩克叔叔聽了他們的話。在二十歲之前,他已打斷了十八個壯丁的骨頭。然而,他如何支配所賺的錢呢?除了伙食費,他把剩餘的錢通通分給了小孩子。他不戀錢。」
「唉!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!」理髮師阿郎說:「現在,沒有人不愛錢。甚至擁有更多,就更嫌不夠。好啦!人們告訴米薩克叔叔,說他有一天會後悔。總有一天,他不再強壯得能夠賺錢。他們說的沒錯,那一天果然來到了,我可憐的米薩克叔叔四十歲,身體不行了,也沒有錢了。人們嘲笑他,說:『早就料到如此。』果真如此,可憐的米薩克叔叔離開了茅思。他前往君士坦丁堡,並轉到維也那。」
「維也那?」我忍不住問道:「你叔叔米薩克到過維也那?」
「當然啦!」理髮師阿郎說:「我可憐的叔叔什麼地方都到過。在維也那,他找不到工作,幾乎餓死。可是他偷過東西嗎?他偷過一條麵包麼?不,他什麼也沒偷。我的米薩克叔叔是個老實人。他又來到了柏林,還幾乎餓死在那裡呢。」
他一面說著,一面很快地剪我的頭髮。我看見一團團黑色的髮屑,落在地上;我覺得頭越來越涼,也越來越小。
「啊!柏林,」他繼續說道:「無情的都市:街道四通八達,房子比比皆是,到處人來人往,卻沒有一扇門是為我叔叔而開的。我那可憐的米薩克叔叔,沒有房間,沒有桌子,連一個朋友也沒有。」
「那他多麼寂寞啊!」我心情沉重地說。
「在巴黎也一樣,」阿郎說:「在倫敦也一樣,在紐約也一樣,在南美洲也一樣。到處都一樣,街道相通,房子相連,門戶相映,整個世界就是沒有一處,可讓我那可憐的米薩克叔叔棲身。」
「老天啊!憐憫他吧!」我祈禱著:「仁慈的天父!幫助他呀!」
理髮師說:「在中國,我那可憐的米薩克叔叔,遇到一位阿拉伯人,是在一家法國馬戲團工作的。那阿拉伯人同我叔叔以土耳其語交談,阿拉伯人說:『老兄,您真的喜歡人和動物嗎?』我叔叔答道:『老兄,我喜歡上帝所創造的任何事物,包括人、獸、魚、鳥、岩石、火和水,所有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東西。』阿拉伯人說:『老兄,那您喜歡老虎嗎?一隻野蠻的老虎?』我叔叔竟然回答:『這樣的野獸,我愛之入骨。』唉!米薩克叔叔真是不幸的人。」
「聽說我叔叔喜歡野獸,那阿拉伯人高興得很,他說:『老兄,您愛老虎,能愛到將腦袋伸進老虎的嘴裡嗎?』」
「老天憐憫哪!」我默默祈禱:「幫助可憐的米薩克叔叔。」
理髮師阿郎說:「我那米薩克叔叔說:『沒問題,我能。』那阿拉伯人就說:『您要加入馬戲團嗎?昨天,馬戲團裡那隻老虎,一不小心咬緊牙,把西門裴力葛的頭給咬斷了。目前我們馬戲團裡,沒有誰對上帝所造的動物,有這麼大的愛心。』我可憐的米薩克叔叔,已對塵世感到厭煩,他說:『老兄,我要參加馬戲團,而且要把頭伸進神聖的老虎口中,每天伸入十二次。』『每天兩次就夠了。』那阿拉伯人說:『午後有一場表演,晚上有一場,如此而已。』於是我可憐的米薩克叔叔,加入了在中國的法國馬戲團,開始把他的頭探入老虎的口中。」
「那馬戲團,」阿郎又說:「從中國遊到印度,從印度遊到阿富汗,又從阿富汗遊到波斯。在波斯卻出了岔子。我叔叔跟老虎早已是忘形之交,但在波斯的古城德黑蘭,老虎突然兇性大發。天氣熱得人人吃不消,老虎也一樣煩躁不安。就在醜陋古老的德黑蘭市,當老虎對大地上的一切深惡痛絕時,我可憐的米薩克叔叔,把頭放入張開的老虎口中,而他要把頭抽出來的時候,老虎卻一口咬上。」
故事到此結束,我的頭髮也裡好了。
我跳開理髮椅,瞧見鏡子裡有個奇怪而陌生的頭。是我的頭啊!我嚇壞了,幾乎所有頭髮都理光了。我付給阿郎二十五分錢,便匆匆回家。每個人看見我的頭髮,都忍不住大笑。哥哥克里克說,他長眼睛到現在,還沒見過這麼難看的模樣。
但是我一點也不在意。
後來幾個星期,我滿腦子想的盡是米薩克叔叔的事。可憐的他,頭被馬戲團的老虎咬掉了。我期待下次理髮的時間快快到來,以便再到阿郎的店,聽他講人的故事:地上的人,常活在迷失、寂寞、與危險之中。可憐的米薩克叔叔便是!身世堪憐的每一個人都是! <#>
**譯註:本文根據 S. E. Paces 所改寫的「現在短篇小說」譯成。原作者威廉‧薩若顏 (William Saroyan) 生於一九零八年,是美國戲劇家兼短篇小說家。其家族(亞美尼亞人)自蘇俄西南部移居美國加州。其小說精品多半描寫現居美國的亞美尼亞人,他們依然懷念舊有的生活模式。薩氏文筆簡樸,但筆端常帶哲理。這篇「理髮師的叔叔」應是他典型的作品。其他小說見於極受歡迎的「鞦韆上的大膽少年」一書。而戲劇「你生活的年代」則贏得重要的美國文學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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