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，大太陽下，父親和我繞過田邊，為枯萎的玉米築一道籬笆。最近，常有牛群穿過崖上的栗樹林，跑到田裡來。這剛種的玉米那勘蹂躪，嫩芽啃光了，連根都踩扁了。
父親走在田畦間，我們的牧羊犬巴布，趕在前面。突然聽見土鼠尖銳的聲音，從林子邊的崖壁，一竄而下。「快！巴布！逮住牠！」父親叫道。他揀起一截玉米株---還帶著枯乾的鬚根呢，是土鼠挖起來的。土鼠為了吃嫩根上殘留的玉米粒，把株挖起。這乾爽的春季，玉米種在泥土裡，已經發芽吐蕊了。而土鼠喜歡這種玉米；將它一排排挖起，挖起來吃玉米粒。新生的株給毀了，我們就得再種一遍。
瞧！父親正催著巴布追土鼠。他一腳跨過玉米壠，便朝土鼠那邊趕去。我也動身跑向林子邊，巴布已在那兒又跳又叫。大夥兒腳下揚起塵土，背後一陣塵煙。
「是條大黑蛇！」父親叫道：「咬死牠，巴布！咬死牠呀！」
巴布一咬住蛇便連跳帶甩，以免被蛇反咬。這個春天，巴布已咬死二十八條銅斑蛇。牠懂得怎樣咬蛇，絕不匆促行事；牠總是看準時機，順利完成任務。
「黑蛇是無害的，」我說：「放牠一條生路吧！何況牠會咬毒蛇、咬銅斑蛇，捕起野鼠來比貓還行呢！」
顯然，那條蛇並不想跟狗鬥，只想逃開。巴布卻不放過。真搞不懂，那蛇為什麼爬向山邊一堆黑壤土，為什麼從崖上的樹林草叢中爬了來。當牠昂起漂亮的頭，回應巴布的一躍時，我發現---「不是公蛇啊！」我說：「是條母蛇。你看，她喉間有條白斑紋。」
「蛇與我為敵，」父親搶著說：「我討厭蛇。咬死牠，巴布！去，把牠咬死，別逗著牠玩！」
巴布很聽父親的話。我卻不喜歡看牠咬這條蛇的喉部。這蛇懸在陽光下，好美。巴布竟攫取她喉部的白斑紋，把長長的蛇身當牛鞭，在風裡甩得劈啪響。只迎風一甩，血就從纖細捲曲的喉部迸出來。好像有什麼東西，像小彈丸般，打中我的腳。巴布拋下了蛇。我查看是什麼打中我的腳。是蛇卵。巴布把蛇卵從蛇肚中甩出來了。原來這條蛇正要到沙堆產卵，此地陽光暖和，可比母雞孵蛋。
巴布叼起地上的蛇，紅色的血，流到灰黑的土墩。蛇身還在痛苦扭動，宛如擱在火上的綠色莠草。巴布毫不留情，又甩了她好多下，把她軟弱的身子迎風而甩。現在，在風裡她軟得像條鞋帶。巴布將她拋回地面。她顫得像微風中一根葉片，然後，便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。血染紅了週遭的土壤。
「來看蛇卵吧！」父親說。我們算了一算，共有三十七顆卵。我揀起一顆來，放在手心。就在一分鐘前，裡頭還有生命，此刻卻成了無效卵，孵不出來的。即使日頭娘也無法促其生啊！我手中的卵，幾乎如鵪鶉蛋一般大，殼很薄，又很韌，看起來裡頭全是水。
「嗯！巴布！這條蛇為何不戰，你現在該懂了吧！」我說：「這就是生物界。弱者吞食強者，連人也是。狗咬蛇，蛇吃鳥，鳥啄蝴蝶。人則征服一切。人，還為了好玩而殺戮呢！」
巴布喘著氣。回家時，牠走在我們前面，吐著舌頭，累了。牠裹著一身亂蓬蓬的毛皮，當然熱。牠的舌尖，幾乎碰到乾燥的泥土，以及本身滴落的白色口沫。我們走向房子，父親默然無言，我也不發一語。我還在想那條死去的蛇。太陽快下到栗樹林後了，有隻雲雀唱起歌來。這時候唱歌似乎太晚了。紅色的晚霞，漂浮於牧羊崗的松林上。父親站在小徑旁。他的黑髮被風吹動。他的臉在風中泛紅。他的兩眼望向天邊的落日。
「我的父親竟討厭蛇！」我想。
我想到女人得知有喜時的衝動。想到她們為了救孩子，會如何奮戰。然後，我想到那條蛇。心想，我有這些念頭是多麼可笑！
今晨，父親和我起得很早。他常說一個人必須早起做工。我們帶了打洞杵、斧頭、小鏟、和鶴嘴鋤，出門上工，巴布這回沒跟著。
玉米株上還有露水。父親扛著打洞杵，走在後面；我走在前面。風吹著。好棒的晨風，只消吸它幾口，便覺得全身帶勁，好像能將整座山舉起，甚至翻轉過來似的。
我走出昨天下午來過的玉米畦，往前看，突然發現一堆東西。他在動呢！就像一條大黑繩，纏著絞盤在動。「小心！」我對父親說：「有條雄黑蛇。」他上前一步，站在我身旁，眼睛睜好大。
「真有這麼回事啊！」他說。
「你現在已看到雄黑蛇了，」我說：「仔細瞧瞧吧！他躺在死去的伴侶旁邊。他已經找到她了。也許，他昨天就一直跟在她後面。」
那公蛇已跟隨她到最後一刻。在夜裡，滿天星斗底下，當綠雲顫動、月光灑落之際，他來了。他發現愛侶已死。他捲曲在她身旁，而她已身亡。
當我們繞過死蛇時，那條雄黑蛇昂起頭，緊盯著我們。他勢必抵抗我們、抵抗巴布，直到戰死為止。「拿一根棒子來！」父親說道：「把他扔到山後去，讓巴布找不到。你見過比這還要美的事麼？我聽說他們會這樣，但這是我頭一回看到。」我取來一根棒子，把他撥過岸，扔到崖上那沾滿露水的草叢裡。 <#>
**** 譯註：原作者捷西‧斯圖亞特 (Jesse Stuart) 生於一九Ｏ七年。其父親來自肯塔基州東部，為一介文盲佃農。捷西幼時受正規教育不多，後來設法就讀高中、大學，才發現有寫作天賦。他以作家為業，並在南方學校擔任教職。除了短篇小說，他也寫詩，寫長篇，寫自傳（一九五八）及父親的傳記（一九六Ｏ）。捷西酷愛大自然，又欣賞個體特性，是受其父親的影響。本篇「愛」即是一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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